作家｜王冬妮好意思籍华东说念主，王赓孙女，降生在上海，先后毕业于好意思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学。师从国际著名古典学家伊恩·莫里斯熟谙，并在斯坦福大学古典系取得博士学位，究诘方针为古希腊经济史。现居德国，从事解放写稿，著有作品《了不得的古希腊》。

邮轮上的一切充满了新奇感，让东说念主目不暇接、印象深切。领先让王赓买妻耻樵的即是来自不同国度的东说念主。比王赓早一届的庚子生张福良如斯形容在船上的千般搭客：有一双好意思国的布道士佳耦，他们“哈哈哈”地笑起来时，声息响彻云霄；有五个永恒扎堆在沿途的日本东说念主，信奉“不予亦不受他东说念主”；还有一个其势汹汹的德国军官和他的下属，泄气着一种德国天子和宰相俾斯麦在微服私访的气场。有些番邦男女还会时相似在大庭广众之下繁盛肠拥抱、亲吻、舞蹈， 这些举动对鼓圣贤书、从未见过父母肢体触碰的中国少年来说果然匪夷所念念！

受到巨大刺激的不只是眼之所见，还有肠胃。王赓家乡的江浙菜肴工致精细，浓酱重糖，最出名的有无锡排骨和小笼包，平日里还有多样河鲜、糕点和随时不错喝到的热茶。在邮轮上，精细的中餐被豪放的西餐取代，饭桌上换成了血淋淋的牛排、干巴巴的土豆、全生或煮烂的蔬菜、带有腥味的奶酪和浓重的黄油。搭配这些“霸说念食品”的则是苦涩的咖啡或冰冷的牛奶，连执在手中的竹木筷子也换成了稚子的金属刀叉。总之，在西方的饮食文化里，连平日家中最普通的粗“茶”淡“饭”都成了挥霍。

王赓（1895—1942年）

为了融入这么的环境，庚子生们早已剪了辫子，留起短发，换上定作念的西服套装，这些更正在相沿派眼里几乎是离经叛说念——中国东说念主向来对衣饰赋予深切意旨，孔子曾在服装应该左衽照旧右衽上大作念著作，把它视作诀别华夷的标识。两千年后清兵入关颁布了“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号召，强制汉东说念主留辫子。可等清朝消一火时，竟又出现了一批誓与辫子共生死的遗老遗少。其实“泰西蛮夷” 在穿着方面也有一定的负责，比如在寰球场所必须着正装——对男士而言即是西装、领带，搭配大衣和弁冕，这能力体现对他东说念主的尊重。于是留学生们为了“崇国体”，从上船那一刻就绝不粗率地寂寞西装，连进餐或闲荡时也不例外。往后他们就算险阻险阻，也都是这身打扮。这倒并非为了突显身份，而是出于民风性的礼仪。

诚然乘客们来自奇迹名胜，但在快要一个月的本领里，“华夷”两边必须在团结艘船上“贯彻持久”、和平相处。面临这些洋东说念主，少不了有齿少气锐、意思意思胆大的中国粹生主动前去攀谈，率先尝尝国际疏通的滋味。比如上文提到的张福良，他和番邦东说念主混熟后还玩起了游戏：游戏两边分别站在一根摇晃的木桩上，尝试用枕头把对方打下去。甘休张福良大获全胜，确切欣喜了一番。

王赓乘坐的波斯号在飞行了快要一个月后，于 1911 年的 9 月 4 日抵达好意思国西海岸，停靠在旧金山海湾内的天神岛。这座岛屿情景好意思艳，与旧金山目下之遥，可惜虽被冠以“天神”的好意思名，实则却是华东说念主的梦魇。

自好意思国开国以来，好意思国社会就被两种不同的声息应用着。第一种倡导建立一个灵通多元的社会，通过疏通减少纷争和摩擦，用学习和非常来择善而从。撑持这套不雅念的是对民主轨制特别的自信和乐不雅，有如古希腊政事家伯里克利对雅典的嘉赞：“咱们这座城市是天地东说念主的模范，它翻开大门，从未落幕过一个外邦东说念主，也弗成天捕风系影，把别东说念主当成奸细。”与之违抗的则是高度警惕和霸道的政措置念，其代表是如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役史》中形容的斯巴达。斯巴达认为政体之间只好忌妒和敌意，和平只不外是持久战役中的旋即插曲，只好高度谐和能力合作对外。这两种天地之别的理念一直瓜代纠缠，影响着好意思国的外侨和搪塞政策，在试验中又与党派斗争、经济商务、文化传播和民间疏通等诉求纠缠在沿途。

在 1820—1890 年之间，好意思国的工业发展诱导了 1200 万欧洲东说念主前来闯荡，形成了历史上第二个外侨岑岭。不同于早期的英国清教徒， 这批东说念主大部分来自德国西南部和爱尔兰，信送上帝教，勾搭在经济发达的大都市。面临一刹空降的生分话语、信仰以及传统野外生活的没落，不少老牌好意思国东说念主启动愤愤回击，他们发起护国的标语，试图用暴乱和立法来排挤外族。在一阵阵强烈的排外海浪中，华东说念主却无语其妙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尽管他们的东说念主数不到好意思国总东说念主口的 0.2%。

在王赓到来之前，那些在 19 世纪末就抛妻弃子的中国东说念主究竟被什么勾引，让他们勇于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北好意思外侨？19 世纪前期开国不久的好意思利坚开启了来势汹汹的工业转换，高速的经济增长促进了社会全场地的发展，而大洋此岸的大清却依然固守自命， 无礼无知，持久的滞后和退让所酿成的效果，在烟土战役中水落石出。尔后的战役多数赔款、频年的当然灾害和严重的内乱等导致不少地方水火之中。此外坊间又一度传出北好意思随处黄金这么魅惑东说念主心的传言，尽管大多数中国东说念主对异乡充满懦弱，但也总有小部分东说念主愉快铤而走险，去国外闯荡一番。

出于产业彭胀的需求，好意思国的工商界对华东说念主低价劳能源示意宽饶，签署于 1868 年的《蒲安臣左券》更是将两国相干推向岑岭。这项协议建立了两边的平等地位和最惠国待遇，并授予华东说念主解放迁徙及平等身份的权柄。该左券的幕后元勋是好意思国搪塞官、中搪塞涉全权使节安森·伯灵格姆（Anson Burlingame），汉名蒲安臣。这一别传东说念主物生于纽约州，毕业于哈佛大学，留着众多的络腮胡，祖上是纯正的英国清教徒。他在早期曾甩掉爱尔兰和德国外侨，其后不知因何心肠大变，决定和黑奴站在沿途。为此他创建了共和党，还躬行约别称反对解放黑东说念主的南边政客决斗，吓得对方不敢现身。1861 年， 来自共和党的新任总统林肯任命蒲安臣为驻华公使。照理说，这么一个纯正的好意思式东说念主物跑到那时封建过期的大清，无论怎么都会水土不服，但这位蒲安臣先生偏巧能跟清朝崎岖胶漆相投。行为搪塞官， 本体上，他意见“宗派灵通”，勤奋扩大好意思国在华利益、可贵列强在华特权，但在名义上，他提议求同存异，反对粉碎坚船利炮，还融会我方的艺术细胞为大清野心了国旗，在中国颇有“东说念主缘”。他卸任后，恭亲王奕便游说朝廷返聘他为大清驻好意思公使，让他成为历史上独一接连效命好意思中两国的奇东说念主。时于本日，从中国飞往旧金山， 出机场后开车不到特别钟就会途经伯灵格姆（Burlingame），一个以蒲安臣的英文姓氏定名的城市，此地成为招待远东来宾的首站，也算告慰这位中好意思搪塞官的在天之灵。

即是这么一个别传东说念主物一手促成了《蒲安臣左券》的出台。可惜长此以往，风光在短短二十年内就急转直下。好意思国于 1870 年堕入经济萧索，跟着办事阛阓的萎缩和社会福利的缺失，多量工作者堕入糊口逆境。之前被嘉赞受罪耐劳的华东说念主转而被攻讦褫夺职责并破裂歇工，在既无话语权又无政事后台的情况下，他们变成了社会矛盾的替罪羊，成为导致一切不幸的“黄祸”。早期外侨自己因为文化进度低，与当地社会零落交融，不少劳工舒服时又疼爱打麻将和抽烟土，再加上留辫子和裹金莲等“歪邪”的外形特征，因此都给“黄祸”这一形象增添了凭证，于是多样丑化中国东说念主的笔墨和图片被平淡传播，各地的反华组织束缚出现。

在巨大的压力下，好意思国国会“适合民气”，在 1882 年通过了污名昭著的《排华法案》，不容中国东说念主来好意思营生，也不让当地华东说念主成为公民。在扫数这个词好意思国外侨史上，专诚制定一个法案来憎恶一个民族的作念法还空前绝后，偏巧是华东说念主领先获此“盛誉”。

面临如斯公然的憎恶，太平洋另一端的国东说念主绝无坐视之理。在华裔团体的倡导下，中国各界在 1905 年组织了历史上初度自觉的反制裁指令，在寰宇二十多个大城市得到激烈反应。这波强力的反弹让那时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张皇不安，惟恐这股海浪会殉难好意思国在华的生意和布道活动。出于对远东地区计谋布局的详细考量，罗斯福产生了将一部分庚子赔款退还给中国用于耕种医疗行状的想法。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此事完全是中国驻好意思公使梁诚的功劳，是他在洽商时听到好意思国东说念主不预防“说漏嘴”，提到中国的赔款金额过高，于是乘胜逐北，让好意思国东说念主作出衰落。总之，此次退款为王赓等东说念主的留好意思之行打开了大门，赋予了这群少年探索世界的羽翼。

转头而言，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在奋力保卫我方不被一火国灭种， 一百多年前的好意思国则在致力于于成为一个以外侨为主的当代化工业国度。前者的要道在于推翻和改进价值系统，扬传统之精华，弃其糟粕；后者的挑战来自怎么落实和贯彻民主与平等，缓解种族和阶层间的对立。无奈在好意思国的政事拉锯中，数目少许的华东说念主团体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无辜地成了最大的受害者。王赓将要面临的不仅是生分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民风，还有对中国东说念主的多样偏见和憎恶。

在民用航空提高之前，只好海路不错抵达好意思国。欧洲的外侨沿着大泰西的好意思国东海岸航路，从纽约的艾尔斯岛（Ellis Island）入境。邮轮聚拢时，能解析看到确立在旁的解放女神像，巨大的身躯耸入云表。这个梦乡的画面给第一次来好意思的外侨带来极大的颤动。也许某一天他们还会发现，雕镂的底座上有一首专诚为他们而作的诗 3。沿着这座神像脚底的航说念障碍前行，洪水横流的欧洲东说念主涌入好意思国， 女神手中的火把为他们燃起对往日的无穷憧憬。

与纽约艾尔斯岛相对应的是西海岸的天神岛，招揽另一头来自亚洲的入境者。自《排华法案》通事后，中国东说念主在此受到“特殊热心”，稍有舛错就会被拘押或遣返，但同为亚裔的日本东说念主安心无事，欧洲东说念主则受到格外礼遇。面临这种赤裸裸的回击允，在这个原先属于印第安东说念主的小岛上，被持久拘留的中华平民用陈腐的方块笔墨， 在牢房墙壁受骗前这么的诗句：

当中朝联军踏入汉城之际，所见之景，仿若人间炼狱。

从今远别此楼中，诸君乡亲众欢同。莫说念其间王人西法，设成玉砌变如笼。

萍飘作念客到此方，登楼欷歔念念老家。为着家贫流荡此，致令受辱赛心伤。

这几行汉字无声地责难着阿谁手执火把、声称要为扫数空泛孱弱者引路的女神，直指她眼下与民主设想以火去蛾中的伪善试验。由于王赓一众是官派生，与搪塞、商务和不雅光东说念主员一同，属于《排华法案》豁免的特殊对象，因而被获准放行。好意思国政府的档案里保存了那时的入境记载，上头第一次出现了王赓用字母拼写的全名。他的英文名“Ken”，和“赓”字自己的韦氏拼音“Keng”把握，极有可能是清华的外教为他取的，比其他保留拗口中语原名的留学生显得更洋气。

王赓看到了天神岛海关东说念主员脸上对中国东说念主的不屑。但他再行摆正了一下我方的领带，用“精熟”的英语悬河泻水，口吻不亢不卑， 脸色安心爽朗。他充满修养的形式让这几个好意思国官员惊诧，因为平日里他们见多了经济条目和耕种进度偏低的华东说念主外侨，便以为中国东说念主来好意思后都只会从事最苦最累的职责，比如淘金、修建铁路、农业、洗衣等；此外，他们认为从中国来的东说念主也胸无大志，只可爱勾搭在拥堵嘈杂、与主流社会绝交的唐东说念主街打牌赌博。他们不知说念还有像王赓这么的东说念主——来自文化底蕴深厚的家庭，采选过风雅的耕种，会说多门话语，且博物洽闻、眼界清朗。现如今行为好意思方邀请的官派生，他们行将进驻令东说念主赞叹的高档院校，不但将以早先进的学问兑现自我破裂，还将努力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庚子生的说明也将让好意思国东说念主看到，才华和配置与肤色、布景无关，漂后之间也无十足的先进或过期，择善而从、疏通鉴戒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天神岛的体验让内行热枕千里重，在别东说念主地皮上作念处处不受宽饶的番邦东说念主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身份体验。更让东说念主追溯的是，这不外是个发轫，照这么来看，以后会遭受几许欺辱？在这些不安的念念绪中， 载着庚子生的船如故到达三藩市，持重插足好意思国国境。

岸受骗面而立的是声势恢宏、高耸着一座四方灯塔的渡轮大厦， 从中穿越而出后即抵达内河船埠（Embarcadero），面前呈现的即是旧金山的主要交通动脉——著名的阛阓大街（Market Street）。这条斜穿整座都市的骨干说念直接开阔，两旁高楼林立，商铺云集，路中间行驶着直行的电缆车，穿梭两旁的有马车、自行车、敞篷汽车等交通器具，还有脚步仓猝的行东说念主，他们中有戴着玄色博勒帽、西装革履的男士，有拖下跌地长裙、头顶宽边帽的淑女，还有穿戴轻视、兜销报纸的男孩。这些活跃的个体、动掸的机械、盛大的水泥大楼和完善的城市建筑组合在沿途，有如一支雄健的交响乐队，演奏出一个当代化工业大国的旋律和节拍，让王赓眼花头昏。

在旧金山稍作休整后，这群留学生便出发前去各地的学校。从这一刻起，王赓的多量信息被保存在好意思国耕种档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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